何志铭:榆林小曲艺人吴春兰
又是一年春风起,窗外的新绿在风中摇曳。我却这样心慌,不知如何是好,又像得了什么病。病来了就想听民歌,《陕北民歌大全》后附歌碟中女艺人吴春兰所唱的一首《九连环》一下掀开我尘封二十年的记忆。大约在八十年代初,我回家乡榆林,在县文化馆院内晚间听榆林小曲艺人演唱,其中当数吴春兰的《九连环》印象最深。时间过去很久,一切仿佛还在眼前一样。我一遍一遍重放顿觉心胸舒畅。
灯下翻书,手头有1963年版的《中国民间歌曲集成---陕西民间歌曲资料》一书,内有《九连环》曲词,抄录为:
奴的情人给奴一个九连环,双双手儿解不开。拿上把刀儿割,割也割不断。无奈何进绣房上牙床,红绫被鸳鸯枕,枕边思枕边想害得奴家思奴家想。想也想也想思病儿……
看来这“九连环”是个与爱情有关的故事。据阿英先生考证,“九连环”是清咸丰年浙江嘉兴艺人马如飞所创,溯其源应为南方传到榆林一直延续至今。清康熙榆林同知谭吉璁正是浙江嘉兴人。榆林小曲初为官署文化产物,异地为官的南方人苦于边地寂寥苦焦,以解乡愁。“一曲琵琶动客心,无非说古与道今”,以消磨岁月困顿。旧时榆林是什么地方,翻开史书诗典,“君独不见长城下,死人骸骨相撑柱”。宋时范仲淹守延绥有《渔家傲》一词:“四面边声连角起,长烟落日孤城闭;浊洒一杯家万里,羌管悠悠霜满地,人不寐,将军白发征夫泪”。这些苦吟之声唱尽了千古伤心,唱尽了“可怜无定河边骨,犹是春闺梦里人”的肝肠寸断。
吴春兰所唱“九连环”最是妖娆而婉转。令人着迷的高音处的扯动与急转技巧,如猿落深涧,长啸啼叫,其秀柔委婉的劲儿细致华丽,率直的余韵如蜻蜒点水最动人心。她扯动的嗓门沙哑中庸,酷似风吹草低掠过平沙万里。我细细揣摩她唱的意境,一如家乡春天的风,打门揭窗,虽然凛冽却报告你春天的脚步。
榆林小曲正是这样,借助于南都粉黛,陶教于北地胭脂。吴春兰所唱“九连环”让我们知道历史、岁月、时代、社会和人际关系,如一缕游丝晴空独飘,只有人与自然社会的交织,才能发出这样的天籁之音。
我对吴春兰实在是所知甚少,少小时背井离乡,老大回家倒成客人,不便深究她身世。岁月的淘洗不时浮现当年听小曲的情景,留下许多不解之迷,让人想不透说不清。
记得前些年一日有客来访,是省社科院牛济兄,座中谈及家乡遗闻轶事,说到小曲女艺人吴春兰,他告诉我吴春兰正是他的远亲,对其略知一二。吴春兰是个坚强的女性。她丈夫原为国民党起义人员,解放后归乡蛰居,后来被揪出来,判了徒刑劳改十多年。吴春兰逢年节,徒步去给丈夫送些寒衣吃食,要越过无定河谷,穿过连绵起伏的沙漠。一年冬天,无定河结冰,她孤身一人,不敢白天走,只好晚上趁着月色赶路,心力疲惫的她滑倒在冰河上,饭罐打碎了一河滩,她坐在冰河上哭到天亮。在那些年月里,吴春兰一人独撑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,硬是靠在生产队强劳力挣工分养活孩子。
这些只言片语,无法去探究。我只知吴春兰住在榆林城南40公里的鱼河堡镇,有一年我拍电影,途经鱼河堡看望过她,在她简陋的土屋炕边小坐片刻,其它细节已记不清了。
当年听她唱榆林小曲时她年纪约50岁,榆林小曲老艺人胡英杰先生告诉我,五七年第二次全国民间艺术汇演,吴春兰给毛主席唱“榆林小曲”,我所知仅此而已。
前年我回到故乡听榆林小曲时,听说吴春兰早已仙逝。我为之怅然,不知所措……
如今,我的记忆又回到那年听榆林小曲的夜晚,吴春兰一曲“九连环”而终,大家鼓掌,她默然宁静,脸色微红,如少女一抹秋水寒眸,在夜晚里闪着宝石一般冷艳,我不知道那满天的繁星,可曾知道人间几许冷暖……
我想起我的祖母、外婆、母亲、姨妈、表姐,那些不会唱小曲,然而都如吴春兰一样走过艰难岁月的亲人们,历史的长夜包藏了多少故事,我恨自己无能把它告知更多的人。
没有历练她何能唱出如此令人神移魂荡、余音绕梁的神曲,无情的岁月使她渐老,世态炎凉裂变了她的嗓门,而惟有那一厢情愿的热情让忍受苦难的勇气不曾改变。这时吴春兰仿佛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,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。
她这“九连环”是唱给谁听的呢?
是唱给铁窗下的亲人,唱给跌落在无定河谷的冰滩之夜,唱给无边暗夜正盼着破晓的曙光。是“莫斯科郊外的晚上”、“卡秋莎”在塞上边城的翻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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